阎玉珍
我的知青生活没有其他人那么艰辛,但是也有苦恼。我是威尼斯欢乐娱人城332867届高中毕业生,南外的第二届高中毕业生。第一届高中毕业生有20%保送出国留学,他们准备启程的时候,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了。大家都以为“文化大革命”很快就会结束,该出国的出国,该上大学的上大学。没想到迎来的是“知青下放”。巨大的落差让人难以适应,我不想向命运屈服,也无力与命运抗争。我选择了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。
《论语·季氏》: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” 原意是:既然把他们招抚来,就要把他们安顿下来。后多指既然来到这里,就要在这里安下心来。既:已经。来之:使之来。安之:使之安。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从消极的角度理解,是向命运屈服;从积极的角度理解,是安下心了,面对现实。我始终从积极的角度理解,随遇而安,适者生存,不能改变环境,可以适应环境。这样的信念让我度过了人生的低谷期。
1969年3月26日大客车一路颠簸,傍晚时分到了江苏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三团。我们分到九营,大客车经过八营的时候,被一群知青围住了。他们七嘴八舌地说:我们上当了,这是什么建设兵团?这就是农村!当什么兵团战士?就是当农民!我们车上有人哭了。
晚上躺在农民家里用玉米秆子铺的床上,难以入眠,再加上水土不服,皮肤过敏,痒得难受,就更睡不着了。思前想后:只能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了。初来乍到农村,先是皮肤过敏,身上大包连着小包,接着是生病发烧,把所有能盖的都盖在身上,还瑟瑟发抖。但是只要能起床,我照样和农民一样,一早去地里除草松土,中午去跟给棉花苗打药……
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会点上煤油灯看德语书,天刚亮时我也会到外面练口语。我学的是德语专业,总觉得有一天能派上用场。不久就听到有人说:德国婆子在学外语,不想扎根兵团干革命。这可是一顶大帽子!现在的情况是德语书不能看,德国话更不能说,外语不练就忘,专业要丢了。想到这里,我真是心痛!但是当时的情况是确实是不能再看德语书了。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,还是先好好地当个兵团战士吧!我除了在大田里跟大伙儿一起干活外,空余时间还参加连队、部营组织的各种活动,参加民兵训练,参加宣传队,写对口词,演节目,拿着喇叭筒在村前屋后广播新闻……
在九营65连劳动了半年多,我被调到团部广播站当广播员。我在小学、初中、高中都在学校的广播站当广播员,当广播站长。学生时代的业余爱好,如今成了我的正式工作。虽然对于这份工作,我是驾轻就熟,而且也很喜欢,但是我毕竟有自己的专业。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也会拿出德语书来,为了怕人说,拿出的是德文版的《共产党宣言》。但是看不了多长时间,因为9:30放完熄灯号后我才算结束工作,回到宿舍,躺到床上已经十点多钟了。第二天5:30之前我就得赶到广播站,预热机器,6:00准时放起床号。我太睏了,只得放下德语书。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,还是先把眼前的广播工作做好吧。当时广播剧流行,我还编写、录制广播剧,印象最深的是《看闸》,介绍13营的王宽前守护水闸的先进事迹。
为了提高播音质量,回南京探亲的短短15天里,我还到省人民广播电台去跟专业的播音员学习播音。我在省台学习期间,他们跟我说:因为大学不招生,没有毕业生分到电台,省台也是青黄不接,他们想从基层调一些人来。他们觉得我有培养前途,想和我们团商调,调我到省台去。商调函发到我们团部,我们宣传股的罗荣股长很开心,他的兵能到省广播电台,这是一个荣誉。他对我说,你到兵团还不到两年,马上要走了,赶紧到连队去,多熟悉熟悉我们兵团的生活。他安排我到团部边上的十营和兵团战士一块儿干活。大家都觉得我太幸运了,有这么好的机会,下乡不到两年就能调回到城里的省电台工作。最后罗股长告诉我,尹团长舍不得放你走。尹团长说了:好的人才,江苏省广播电台要,我们江苏省建设兵团也要。我一下子懵了,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本位主义。我每天广播,第一句话是:江苏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三团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。有一次我居然把“江苏生产建设兵团”播成了“江苏人民广播电台”。事后我非常的自责,一个劲儿的用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让自己安下心来,而且还下定决心要把广播工作做的更上一层楼,不能让别人说喇叭口对外不对内,天天宣传“兵团战士要扎根兵团干革命”,自己却想着离开兵团去省台。我的广播工作在全兵团25个团里是做的出众的,在兵团的广播工作会上,领导还指定我作了经验介绍。
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了。有一天一位现役军人干事悄悄地告诉我,北京外国语学院到我们兵团来招两个学德语专业的,可惜你没有后台,被别人顶掉了。后来我才知道,北京外国语学院到威尼斯欢乐娱人城3328了解毕业生的下放情况,知道有两个学德语的毕业生下放到我们团,除了我,还有一个叫胡德敏,是机关的打字员。他们到我们团里提出要见见我们两人。我们团居然谎称,这两个人都不在。北外招生的人见不到我们,只好带了团里推荐的人走了。我的心里凉透了,省电台商调没调成,当时就有人跟我说了,你还是没背景,你要是有背景,肯定就走了。这是真的,因为已经有人开始从内部当兵走了。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,我既然是个没有背景的人,那就按照没有背景人的活法生活,不靠别人,靠我自己。
1973年邓小平复出,部分省市在招收大学工农兵学员时增加了考试一关。既然上大学有考试这一关,光靠背景就不行了,于是我想报考。答复是不能,理由是超龄了。我想,我确实也过了上大学的年龄了。我已经25周岁了,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,不管是出国留学还是在国内上大学,都应该研究生毕业了。我没希望上大学了,但对上大学有考试这一关,还是感到非常的欣慰。准备接我的班来当广播员的高建荣年龄小,她当时回南京探亲,我赶紧告诉她,可以去考试。她获悉后赶回来考试,被录取了。我们机关还有一个女知青被录取在清华大学。后来考试的题目我也看到了,很多数学题是初中的题目。我当时在想,如果能让我参加考试的话,我也一定能考上大学,说不定还能学德语专业。部分省市设立的考试上大学这一关,后来被“白卷英雄”张铁生给毁了。上大学对我来说是无望的。下乡已经快5年了,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,该干什么干什么吧。我也该结婚生子了,于是1973年底结婚,1975年底生孩子。
在我结婚生子之前,我们一起下乡的知青很多都调到兵团的工厂里去了,我的校友胡德敏,我的好朋友李丹柯都调到兵团化纤厂了。他们一个个的离开,都让我感到一次次的惆怅。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让我仅仅是惆怅而已,我从来没有主动跟领导说过,把我调到兵团的工厂去吧。
1975年7月江苏生产建设兵团撤销了,现役军人几乎都走了。有极少数的现役军人就地转业了,其中有组织股的田股长。75年年底的时候,田股长跟我说 ,知道你这么多年都没走成,现在还有一次机会是到清江的兵纺二厂,你去不去。我很干脆地说,去呀。第一次有人主动让我走,我怎么能不去呢?我也知道,兵纺二厂离市区很远,条件比化纤厂差多了。但不管怎么样,我都要走。我非常感谢田股长,是他给了一次走的机会。
我带着刚满4个月的儿子到兵纺二厂报到,负责接待的人看着我带个孩子,迟迟不给我办手续。他们跟我说:我们厂没有母子宿舍,只有集体宿舍;我们厂的工作是三班倒,你带个孩子怎么倒?我的眼泪流下来了。过去是因为我太能干了,他们舍不得放我走。如今我有孩子了,他们嫌我是累赘了,不要我了。我咬咬牙说,我把孩子送回家。他们立刻说:好吧,给你几天假,你把孩子送回去。报到进厂的那一周,我无法入眠,满脑子都是儿子。我跟集体宿舍同住的人商量,把孩子接回来。她同意了。我立刻赶回南京,把儿子接了回来。说来奇怪,儿子大概知道,他在集体宿舍里一定要乖,不乖的话就会离开妈妈,即使生病发烧,也是不哭不闹。他不认生,谁抱都可以。他在集体宿舍里成了大家的活玩具!
1977年夏天,我带着儿子到化纤厂找胡德敏、李丹柯聊天。李丹柯告诉我,大学要招生了。她鼓励我考大学。我说:我都快30周岁了,还考什么大学。我指着儿子说,让他圆我的大学梦吧。我当时不准备考大学,还有一个原因。因为兵纺二厂并不欢迎我这个带孩子的人,我觉得离开的可能性比较大,因此我和省电台又联系上了,他们还是愿意接受我,并给我们厂发商调函了。我当时已经在厂里的广播站工作了,我就问宣传科的科长,有没有收到省广播电台的商调函。他告诉我,没有收到。我知道这是他们不愿意放人的借口。于是我就说了一句,如果我考上大学,你们放不放?科长说,当然放了。看来我要想回到南京城里,只有考大学了。厂里有30多人报名参加高考,我的报名很顺利。没有人说不让我报名。但是带着孩子报名考大学的只有我一人。既然决定考大学了,那就赶紧复习功课吧。晚上把儿子哄睡着了,我就开始看书。准备考试的
那段日子很艰苦,好在最后还是考上了。全厂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本科。宣传科长说话算话放我走。他还跟我说,省电台的商调函在他的抽屉里。
1978年的那个春天,我回到了离别整整9年的城里家,到南京上大学。
人的一生总有很多无奈,知青下放是我们一生中的最大无奈。多年后,我们宣传股聚会,当年的罗股长对我说:你如果混得不好,我会很内疚的。当年你如果调到省广播电台去,不一定比现在在高校当教授好。我当时就知道,我调不走,他当股长的也很无奈。在建设兵团级别低的现役军人都很无奈,何况我一个小小的知青呢!面对无奈,有人怨天尤人,抱怨世道不公;有人是奋力抗争,博出一条生路。我觉得抱怨是无济于事的,抗争也不一定有好结果。我选择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,因为首先可以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,面对现实;然后自己化解苦恼,努力地过好每一天,积极地活在当下。